Snowden, Edward. Permanent Record. Metropolitan Books, 2019.
斯诺登爱德华(Edward Snowden)出生于1983年,曾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一名外包工。虽不是正式职员,但在实际工作中,斯诺登能够接触到大量的机密文件。2013年,斯诺登由美国出逃香港,在那里他通过两名记者将美国政府监控平民和网络世界的事实公之于众,一时成为众矢之的。
《Permanent Record》是斯诺登的自传,在这本书里作者详细叙述了他的成长经历,包括在美国中央情报局工作时的心路历程。某种程度上说,斯诺登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的初衷是为国家做贡献,在发现美国政府所做的龌龊勾当后,他寝食不安,一直饱受着良心上的煎熬,以至于最终决定“叛逃”美国。
另一个可以佐证他是个理想主义者的事实是,在他因无法留在香港而辗转飞往俄罗斯时,美国政府取消了他的护照。斯诺登在莫斯科机场走投无路,此时俄罗斯政府官员想要招揽他,让他出卖更多关于美国的机密材料,但他直接拒绝了。斯诺登的想法应该很简单,他只想揭露他觉得不对的,而不想损害美国的国家利益。
美国政府监控网络不是一个新闻,但具体是如何操作的,以及对民众监控到什么程度,斯诺登在这本书里透露了一些情况。我以前认为美国政府会捕捉所有的信号,包括监听所有人的电话和电子邮件等,斯诺登表示,这实际上不具备可操作性,这样的数据库太过庞大,记录所有的电子信息必然导致很难从中提取到有用的信息。
美国政府采用了两种方法来简化这个数据库,一是只监听那些值得监听的人物。至于如何挑选哪些人物是值得监听的,这样的细则无从知晓,不过斯诺登举了一个例子:在印度尼西亚有一位学者突然被美国国家安全局监控了,此人并非和政府或者军队有关联,监控的原因只是这个人给伊朗的一所研究型大学发了一封求职信。随后,此人的通信、网络浏览记录、IP地址等信息都被监控,斯诺登甚至可以坐在电脑前看到这名学者在家也坐在电脑前,抱着自己的小孩,而小孩对着电脑屏幕开心地笑。
第二种方法是监控元数据(metadata)。元数据,按照斯诺登的说法,就是由数据产生的数据。举个简单的例子,由手机产生的元数据可能包括:来电日期和时间、通话时间长短、来电号码、通话位置等;由电子邮件产生的元数据可能包括:电脑型号、位置和时间、电脑所属人、电子邮件的发信人和接收人以及其他可以查看此信的人等。情报机构对于元数据更感兴趣,这些元数据可以帮助情报人员描绘出一幅“大图”,通过对个人生活的时间、地点和行为习惯的考察,可以让情报人员更好地预测人的行为。斯诺登指出,对元数据的分析能够获得情报人员几乎想知道的一切,除了你的大脑里真正在想什么。
这样的事实让我想到了刘慈欣在《地球往事》一书里所描述的“面壁计划”,人类为了对抗三体人的入侵,选出四个“面壁者”执行面壁计划。三体人的舰队虽然还未到达地球,但先遣派出的“智子”已对地球开始全面的监控。人类的科技硬实力不是三体人的对手,在“智子”的监控和干扰下也无法发展出与三体人相当的科技,为了取得可能的胜利,人类必须出其不意。面壁计划是由面壁者在大脑中构想出一个方法来对抗三体人,地球联合政府授予面壁者足够多的资源去实现这个方法,但面壁者的方法只能深藏于面壁者的脑子里,对谁都不能透露,由此三体人无从防范。
《地球往事》能够从科幻圈跳出圈外,书中所体现的超前性思想功不可没。
美国政府不是三体人,但一个人若想不受美国政府的监控,所有的行为只能在大脑中进行。
不过对于中国人来说,也有一个好消息。斯诺登透露,美国情报人员在数据库搜索中国或者伊朗的某个人的名字时,常常会一无所获。中央情报局所掌握的数据主要来自于他们感兴趣的人物,以及那些“友善”国家的公民,因为那些信息更容易获取。如果在内部数据库找不到一个人的信息,情报人员便会转而在公众网络中查找,这对情报人员会有一些暴露的风险。总而言之,美国情报机构想要寻找中国人的信息,会麻烦不少。
所以说欧洲人就是一帮傻叉,你对美国人友善,美国人很开心,顺便利用你的友善来监控你。
当然,斯诺登提到中国时也时常带着对中国的偏见,这在西方人中无可避免,他们就是在这种偏见氛围中长大的,让他们去改变偏见,无异于要打碎他们从小形成的世界观。不过不同于普通的愚钝美国人,斯诺登还是有些自己的思考的,在不到十岁的时候斯诺登开始对政治感到好奇。他在书中写到,美国民主体制是选举制,即一人一票,但民主显然不存在于他的历史课上,如果同学们可以投票,教历史的马丁老师肯定会失业。局限于他的信息茧房,斯诺登无法更进一步地探讨民主的本质,他可以投票选择拜登还是特朗普当总统,但他无法决定为什么是这两个人出现在选票上,如果他不喜欢这两个候选人,他也可以推选第三人当总统,但事实是这第三人永远当不了美国总统。斯诺登对民主的探讨浅尝辄止,他无法推翻从小被灌输在脑子里的概念,这是一种“思想钢印”。书中他最多只是在质疑学校,质疑政府,但从不敢质疑“民主”。
虽然斯诺登对中国的印象不佳,但很有意思的是,在他准备出逃美国时,经过缜密的考虑,他选择了香港作为落脚点。在斯诺登看来,香港有着发达的媒体和良好的抗议文化,也有着一定的独立性。在他的预想中,事情曝光之后北京政府应不会立刻对他采取行动,然而香港又是中国的领土,美国政府也不容易采取行动。
斯诺登的预测是正确的,不过他可能没有想到的是,北京政府对留着他没什么兴趣,事发后他只能尽快离开香港,后来厄瓜多尔决定给他提供庇护,在媒体和律师朋友的帮助下他飞往莫斯科,准备继续转机古巴、委内瑞拉,最后飞往厄瓜多尔,然而刚到莫斯科机场他的护照就失效了,也就出现了本文开头提到的一幕。
俄罗斯一开始只是想利用斯诺登套取更多情报,见斯诺登不合作,对他也没了兴趣。护照失效后,斯诺登只能滞留莫斯科机场,滞留时间长达40天。这段时间里斯诺登向27个国家申请了政治庇护,全部失败,没有一个国家敢公开对抗美国。不过一件事情的发生让斯诺登的滞留出现了转机。玻利维亚总统在莫斯科开完会之后搭乘专机离开时,美国向包括意大利、法国、西班牙和葡萄牙的一些周边国家施压,不准专机进入他们国家的领空,总统专机不得不在奥地利迫降并被停飞搜查。个中原因是玻利维亚总统曾对斯诺登表示过支持,美国怀疑斯诺登藏身于此专机。搜查专机违反了国际法,也令俄罗斯颜面扫地。此事发生之后,俄罗斯和斯诺登都意识到,所有离开俄罗斯的飞机都有可能被迫降搜查,俄罗斯不得不开始着手处理斯诺登,但其实也没啥好办法,干脆俄罗斯就给了斯诺登一个庇护。
于是斯诺登终于能够离开莫斯科机场,获得暂时的自由。2014年,斯诺登的女友从美国来到俄罗斯,和斯诺登重逢。2017年,他们结婚。2022年,俄罗斯总统普京签署法令,斯诺登正式成为一名俄罗斯公民。
回过头来看这段历程,其实斯诺登的命运早已注定,当然我这样说有些马后炮,但是仔细想想,这个世界上能够有实力对抗美国的就两个国家——中国和俄罗斯。斯诺登即便能够跑到厄瓜多尔,也不是长久之计,最终还是会考虑中国和俄罗斯。一个反面例子是,维基解密的创建者阿桑奇朱利安在厄瓜多尔的庇护下后续生活非常糟糕。中国虽然有实力,但是在目前阶段不想公开对抗美国,而俄罗斯虽然一开始提供庇护时也是不情不愿,但这个烫手的山芋已经滚到了手里,扔也扔不掉,只能做个顺水人情。
撰写本文时我在网上搜索斯诺登的消息,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实:美国媒体的口风出乎意料地一致,新闻媒体只会提到斯诺登泄露了美国政府的机密文件,至于是什么方面的机密文件,均噤若寒蝉。美国名义上有新闻自由,实则媒体人都高度“自律”。
阅读本书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甚至可以说相当糟糕。斯诺登在书中透露出的信息让我可以确定,此时此刻美国政府已经知道我阅读了这本书,已经知道我利用搜索引擎搜索过此书、斯诺登和阿桑奇的消息,这篇文章发布时他们也会马上知晓我对斯诺登的看法。幸运的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对社会无益无害,所以也入不了政府的法眼,但是只要他们愿意看一眼,我便无所遁形。
为了保护隐私,我曾经尝试使用洋葱浏览器,此物号称上网时可以隐藏行踪,不过由于经过了多层代理,网速较慢,基本上不适合日常使用。我也曾尝试使用过搜索引擎鸭鸭冲(DuckDuckGo),此物号称绝不收集用户隐私,但鸭鸭冲对中文内容的搜索一团糟,基本上不具备可用性。在网上想要保护自己,没有简单的方法,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自己具备鸵鸟心态。
本书名叫《Permanent Record》(《永久记录》),斯诺登在书中也对此作了解释。在前网络时代,事情发生了就过去了,不会有记录留下来,好比小时候我们打了架,这场架就只存在于我们脑子里;我们说了什么话,可能会被记在脑子里,也可能已经忘记。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各种文字、照片、视频以及元数据的记录将我们的过往一览无余,即便我们自己已经忘记了,记录却还在那里。有些记录是我们自己记录的,有些记录是被监控记录的,不论我们想怎么样,这些记录将会永远存在。
永久记录不但会被政府利用,也会被个人利用。中文互联网上曾经活跃过一个网红陈一发,曾是斗鱼直播平台的一线网络主播。2018年,陈一发的一段视频忽然在全网扩散,内容涉及对“南京大屠杀”的不尊敬,而后陈一发遭全网封杀。实际上,这段视频出自2016年。网络主播每天产生大量的视频记录,但斗鱼的竞争对手愣是耗费巨大的时间和精力,挖出了这段不太妥当却毫无恶意的对话,小人之心人尽皆知,但我们无可奈何。这一事件既体现了爱国贼的可怕性,也揭示了永久记录的可怕性。
不过,如果我们可以选择,大概也不会真的有人愿意去删除我们的永久记录。斯诺登在中央情报局监控大众时发现,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人上网时都会做两件相同的事:第一是浏览色情内容;第二是存储家人的照片和视频。这里暂且不讨论第一点,现今绝大多数的照片和视频都已经电子化,这些电子记录就是一个人的历史,一个家庭的历史,如何能够一删了之?
斯诺登的这本书让人们对世界的真相多了一些认识,但也仅此而已。合上书本,我开始怀念陈一发。